“我等待着什么人杀死我。
但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人拯救是同样的事情。”

【莫萨】玫瑰枯枝(一发完)


#半历史向注意!
#莫扎特已去世背景。


*
他从未叫过这个孩子的教名,他称呼他为“莫扎特”。
但其实,这个孩子与莫扎特——才华横溢,像太阳般有着恒星的灿烂热烈,却比一颗流星的存在更为短暂的那一位——根本一点都不像。他猜测,这是因为沃尔夫冈·莫扎特离世的时候,这个孩子还只有五个月大,出生在他病最重的时候,可怜的孩子大概没怎么享受过来自父亲的爱意或者教育。这令他感到遗憾。从小跟着康斯坦茨一起长大的孩子彬彬有礼,甚至有些规矩得过了头,跟着他学习这么久也从不会称呼他为安东尼奥,更别提作出站在他的琴凳上唱歌,把乐谱洒得满地都是,绒面的椅子踩得一团糟,让他的管家头痛不已的事来了。
“大师,”小孩子在叫他,“萨列里大师?”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了,萨列里轻咳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弗朗兹·莫扎特坐在琴凳上抬头看着他,正是他年轻的父亲踩过的那一个,神情有些担忧,好像因为他的心不在焉而有些踌躇起来。“我是在问您,能不能教我弹我父亲的曲子呢?”怕他不肯同意似地,又小声补充道,“母亲说它们很好听。”
萨列里沉默了一会。
“……不,现在还太早了。”他尽量让自己说得轻松些,弗朗兹的眼睛太像他父亲了,而要对着这么一双可爱的眼睛说出拒绝的话实在很难,“它们对你来说还太复杂了,不过我以后会教你的。”
弗朗兹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什么。萨列里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于是只好又说道:“他的音乐确实……很动人。”
小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的弧度藏都藏不住地上扬,仿佛自己受了表扬一样高兴,用力点了点头之后转身又开始弹起了那首练习曲,叮叮咚咚的音符连成串,带着一种稚嫩的快乐。
萨列里只觉得自己对莫扎特都太心软了——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这样做呢?他是如此的卑鄙,甚至在一个孩子身上寻找一位已故之人的身影。弗朗兹随着节拍的转换轻轻点头,卷发的深金色被傍晚的太阳照得浅了些,显出一种烟的质地来。
他曾经是摸过那烟的,它们柔软地鬈曲着,会缠上他的指尖。等到它们离开之后,他的手指会得到一个吻。

*
萨列里没有想到四年之后,他还会与莫扎特有什么纠葛。他在四年之前就扔掉了那把匕首,像洗脱一项难以启齿的罪名。把莫扎特留给他的乐谱和长信锁在了阁楼角落的小柜子里(哪怕他不需要谱子就能完整地弹出每一首独奏曲,不需要看到信纸也能说出每一封信里胡乱引用的诗句),然后把钥匙埋在了窗户下面的花园里,莫扎特当年种下玫瑰的地方。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几株玫瑰的残枝破落着,零零散散拽着枯叶与尖刺,但他没把它们锄掉。
所以它们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在管家的悉心照料下变得越来越茂盛,每年从乍暖还寒的三月一路开到料峭萧瑟的深秋,开得不顾季节不分昼夜,简直像在尽情挥霍种下它们的那个人没来得及用完的热情。这下萨列里更没有理由铲除它们了。他深切地怀疑自己的管家也十分喜爱莫扎特,这位先生当年在莫扎特留宿的晚上甚至会面不改色地抱出来一床被子和枕头,十分自觉地放在主卧的床上,和他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萨列里没少闻过那只枕头的味道,每次都是簇新蓬松的,仿佛刚被太阳晒过。
他当然不能因此责怪他的管家,毕竟喜爱莫扎特是一件令人无法抗拒的事情。

但那天康斯坦茨来访的时候,他的管家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并不是独自前来的,莫扎特的孩子跟着她一起。那是他们在葬礼之后四年中的第一次见面。康斯坦茨消瘦了许多,萨列里猜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们都好好地打理了自己,作出一副没有被莫扎特之死击垮的样子。
她把弗朗兹介绍给了他。
“我想让他跟着您学习。”康斯坦茨说,至于学习什么,他们都不想提及。事实上,自从他们见面,还没有提到过一个关于莫扎特的音节呢,与他相关的事也是一样。
萨列里低下头看着那孩子,他的头发颜色更深一点,但眼睛却和莫扎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无法想象朝夕与之相对会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他的拒绝刚开了个头:“我恐怕不……”
康斯坦茨打断了他:“这是……他的愿望。是沃尔夫冈的愿望,请您不要拒绝。”
萨列里希望那个瞬间他的表情不要吓到这位女士。那个瞬间他想起了被他沉入湖底的那把匕首,想起了被他锁藏起来的乐谱和情诗,想起了那些不知疲倦总在开放的玫瑰。这愿望何其温柔,像莫扎特将自己遗于这俗世的残躯托付于他;又何其残忍,莫扎特早就预谋好了,让他余生都与这残躯纠缠,不得解脱。
他早该明白,他在这人间的苦与乐总与莫扎特有关,却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好。”他于是说,“我会尽力的。”
弗朗兹上前叫他老师的时候,康斯坦茨看上去要哭了,而萨列里只感到无比的疲惫,只好垂下头去不看那双眼睛。

*
那天晚上他梦到莫扎特。
金发的年轻人从背后抱着他,声音里藏着笑:“您看,我早就想跟您一起养个孩子了,为什么您就是不同意呢?”

萨列里惊讶于自己竟仍然记得那个怀抱的温度。

*
弗朗兹并非是像他父亲一样的天才。
但萨列里对他的期待并不在此。或者说,萨列里对他并无期待。对于他,莫扎特有且只有唯一的一个,萨列里不想寻找替代品,他也不会找到了。
弗朗兹的上课时间和其他学生是错开的。萨列里认真挑选每一份琴谱,从最基础的重复乐段到略微复杂的练习曲,不仅要容易上手,还要相当动听,以免机械反复之苦。当然,最重要的是避开所有莫扎特自己的曲子,哪怕那是他所拥有的最多的东西。
他只想尽力完成莫扎特的愿望,至于他自己的感受,萨列里觉得那并不重要。
好在弗朗兹除了那双眼睛之外,与他的父亲并无几分相似——虽然这并不能阻止萨列里在看到他的时候想起莫扎特——但确实让这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许多。他甚至因此对康斯坦茨的教导心怀感激。
并且不可否认的是,弗朗兹的到来让萨列里的生活好过了一些。他不再抗拒梦到莫扎特了,偶尔也会和弗朗兹说一些他父亲的事情,比如蒙着眼睛弹钢琴的著名传说(但用的是他的发带,弹的是他的曲子,因为他们打赌莫扎特不可能在一片黑暗里完成如此复杂的选段,莫扎特做到了,之后甚至蒙着眼睛操了他两次的事情可不能告诉小孩子)。但他还从未弹过莫扎特的曲子给弗朗兹听。
他很少弹那些曲子。在莫扎特死前,他过于骄矜;在莫扎特死后,他过于胆怯。

*
但弗朗兹已经有两天没来了。
萨列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距离他送走上一个学生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弗朗兹迟迟不来让他有些坐立难安。这有点像他曾经等待莫扎特的时刻,热爱迟到的音乐家总有那么几个耽搁他的理由,然后再用更多的理由和亲吻求得原谅。他总能得逞。
萨列里想着他坐下来,随手弹了几段音节之后才迟迟反应过来这是莫扎特留下来的某个乐章的一部分。但他没能停下来。这是一首E小调的奏鸣曲,现在缺一把小提琴,但钢琴已经足够动听。他记得,莫扎特在他的钢琴上趴了一整夜写完的组曲,这是最后一首,也是他最喜爱的一首。完成的那个清晨,天才的作曲家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窝在他身边睡着了,他起床的时候把一根手指从莫扎特紧握的拳头里抽了出来,还给他盖好了被子。萨列里是想在那个额头上留下一个吻的,但他没能。莫扎特已经蜷缩到被子里面去了。

它并不是欢快的曲子,甚至是有些哀愁的。萨列里收拾他的琴谱的时候看到了它,莫扎特的曲谱总是很少有删改的痕迹,因此连初稿都极好辨认。他轻轻哼了两句之后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开始弹奏——正如现在一样。他开始弹奏,然后就不肯停下。他喜爱莫扎特那些快乐的小调,它们具有他所不拥有的纯真;而这样略带悲哀的低音却让他着迷,好像窥见了太阳的另外一面,带着光芒发散到极致之后黑色的耀斑,但那也拥有着肆意燃烧的温度。他渴望那温度,又被它灼烧。这首曲子并不长,萨列里反复弹了好几遍,直到他听到门口的声音。
他回过头,身着单衣的音乐家正站在房间门口,披着他的黑色外套,双眼睁得很大,眼泪接二连三地往下掉着。萨列里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在原地,看着莫扎特几步跨了过来,一把将他抱紧了。
大颗的眼泪落在他的脖子后面,仿佛能将他烫伤。莫扎特捧着他的脸亲过来,贴着他的嘴唇呢喃,每个字节融化在他的唇瓣之间,模糊而滚烫。
“安东,它不该这么悲伤……但它是属于你的。”

萨列里至今仍能尝到那种咸味,在他再次弹起这支曲子的时候。爱人的泪水是来自天堂的馈赠,也是他仍行走于人世的锁链。
他弹了两遍,然后回过头。

莫扎特就站在那,流着泪——不是他的莫扎特了。弗朗兹的泪水来得更加汹涌,却没有冲上前来抱住他。萨列里愣了好久,才慢慢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帮他擦了一下眼泪,问道:“怎么了?”
弗朗兹自己抹了抹眼睛,哑着声音道:“它太悲伤了,萨列里大师……”
萨列里有点想抱一下面前的小莫扎特,他直到现在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也是一位莫扎特,他们对音乐的认知来源于本能而不是学习。但他没有伸出手去。
“它不该这么悲伤。”萨列里轻声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又尝到了那种热烫的咸味,隐隐约约地在舌尖蔓延,“……这是你父亲的曲子,你想学吗?”
弗朗兹却哭得更伤心了,甚至有些抽噎了起来:“妈妈……母亲不让我再跟您学了……”
萨列里惊了一下,连忙追问:“为什么?!”
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小孩吓了一跳,也不再哭泣了,愣愣道:“母亲说要带我回家,我们不要再住在维也纳了……”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弗朗兹:“那你还还想继续跟我学习吗?”

萨列里没想到自己还记得来这里的路。莫扎特的家离他们家其实并不算太远,但是这边的街道拥挤也复杂得多,莫扎特第一次带他来这里的时候还要紧紧地拽着他的手,生怕他走丢了似的。但直到马车停下,他站在这门前,才慢慢回想起来他到底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自从莫扎特死后——自从他离开的那一天,最后一天也是萨列里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天灰蒙蒙的,下着雪。他当时并没有仔细打量四周的心情。
康斯坦茨来开了门,见到是他站在门口,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萨列里也没能。他们之间总是横着一条极深的裂谷,每个人都不愿先跨近一步。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弗朗应该跟您说了,以后不会再去学习,请您回去吧。”
萨列里看着她,弗朗兹也看着她,却不肯被她牵进门去。
“请您给我一个解释。”萨列里的手搭在弗朗兹的肩膀上,语气平静。
康斯坦茨咬了下嘴唇,终于侧过身让开了走廊。

这里与他上次前来时已经不同了。浓郁的药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烤面包的食物味道,少了很多的酒瓶,也少了四处乱丢的纸张和热烈到无处安放的生命力——总而言之,少了莫扎特。
康斯坦茨让弗朗兹上楼去,甚至没有请他坐下,于是他们就只好站在门廊里。气氛如同莫扎特喝空了的红酒瓶一样冰冷。
“我已经决定回家去了。”康斯坦茨说,敬语里带着刺,以及掩饰不住的疲惫,“维也纳……太多音乐了。”
萨列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但他还是继续问道:“那您为什么不把弗朗兹留下来呢?他很想跟我继续学习。”
康斯坦茨看着他,眉毛拧成一团。
“您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她说,“难道您毁了一个莫扎特还不够吗?”
萨列里仿佛被自己的匕首顶住了喉咙。康斯坦茨知道了,知道了一切,并且仍然没有原谅他——他无可辩驳。带走天才的是哀愁,疾病,毒药,还是爱情?他说不清楚,他仍在噩梦中寻求答案。康斯坦茨说完这一句之后眼圈就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假装无所察觉。
“抱歉,我失言了。”康斯坦茨低声道。
“……就一周。”萨列里最后说,“让他去我那里住一周,我便再不来见您。”

还有一周就是莫扎特去世的第五年了。
莫扎特的离开改变了太多事情,康斯坦茨不再是那个天真率直的姑娘,他居住的屋檐下夜莺不再欢快地歌唱,维也纳再没能变得那么生机勃勃。至于萨列里自己,他看上去仍然是一位平静的音乐家,与他认识莫扎特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他仍然穿着一样的黑白色衣服,仔细修剪胡须,他奏乐谱曲,偶尔写一些歌剧。大部分是喜剧,全都非常受欢迎。
他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莫扎特的故居,牵着弗朗兹离开的时候,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雪。

*
萨列里怎么也没想到一周之后他会见到南妮尔。
“我是来接弗朗兹的,小康给我写了信。”她微笑着,黑色的裙子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他在吗?”
萨列里点点头:“他还没起床。”
南妮尔笑起来的时候很像莫扎特。他们的眼睛都会眯起来,眼角稍微下垮。萨列里请她进门:“请您进来等吧,我让人上去喊他。”
南妮尔摇了摇头:“不如您陪我去花园里转转吧——您有个很大的花园呢。”

冬日的花园里并没有什么花,反而是昨晚新落的雪更多一些。萨列里实在不清楚该和莫扎特的姐姐聊些什么,好像除了莫扎特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记得莫扎特曾告诉他自己的姐姐会拉小提琴(“她拉得超棒的!我要给你们写一首协奏曲——”莫扎特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起拍线,然后他就哼起调子来了,“我要在这首曲子的标题下面写好,致我最爱的两个年轻人,您看怎么样?”)但他要怎么对她说起这一切呢?他与莫扎特的秘密关系让萨列里不想与任何人聊起这位音乐家,但他们所有的话题却不得不围着他打转。
但是南妮尔并没有提到莫扎特。她聊起了维也纳最近新上的一部歌剧——以及萨列里写的上一部,它大获成功,连远在萨尔茨堡的居民都有所耳闻。萨列里于是谈起了那部歌剧的初衷,这个话题轻松了许多,他们聊得有来有往,甚至还会开几个玩笑,几乎要像两个真正的朋友一样了。
但是当他们快要走完一圈的时候,南妮尔突然停了下来。萨列里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发现她不笑的时候也像莫扎特一样,嘴角往下撇着一点,严肃得让人心惊胆战。
“您知道的,”南妮尔看着他,冬天凛冽的晨风吹着她坚定的声音,她重复了一次,“您知道的,他爱您。”
萨列里哑口无言。
另一个他无可辩驳的问题——莫扎特爱着他。萨列里站在原地,手指在寒冷与悲恸之间打着颤。
他当然知道莫扎特爱他,他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吻,虽然并不是每个都能带来舌尖发苦的触感。与萨列里能给予的复杂情感不同,他的吻直白热烈,像把一颗太阳塞进他的胸膛,让那些渴望嫉妒热爱与执着全都无处遁形。萨列里瑟缩着不肯回应,却又贪恋着据为己有——他多么自私啊,甚至想独自占有太阳。
南妮尔看着他,又问道:“您爱他吗?”
 
一个小时后,萨列里站在莫扎特的墓前,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前来看望沃尔夫冈。
十五分钟后,南妮尔把那一沓纸里的信封好好地挑了出来,对他微笑道:“我相信这是属于您的。”
十分钟后,萨列里的手指上沾满了泥灰,被雪水冻得冰冷,颤抖着打开了阁楼里的锁。
五分钟后,萨列里用手一点点刨开了他窗下那几株玫瑰旁的土,玫瑰枯枝微微摇晃着,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么一天。他找到了那枚锈了铜绿的钥匙,它的柄上刻了一颗星星。
三分钟后,南妮尔递给他一封信:“这是给您的。”

而现在,萨列里笑了,他抬起头,像在对着落雪回答一个来得太晚的问题。
“是的,我爱他。”


FIN.


#文中提到的E小调奏鸣曲是这首:
Sonata in E minor K.304(300c)
#弗朗兹·泽维尔·沃尔夫冈·莫扎特(1791-1844),父亲死时五个月大,后来成了职业音乐家。
#我感觉不算be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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