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着什么人杀死我。
但是,这和等待着什么人拯救是同样的事情。”

 *


连续下了一周的雨终于停下来的那天,乔瑟夫午睡醒来时,荷莉正拿着一盒拼图站在他的书房门口。


“爸爸,”她说,“能不能陪我拼拼图?”


他当然立刻答应下来。刚满五周岁的女儿跑进房间,带起轻飘飘的、纱质的窗帘,它掀起一角,纽约久违的太阳光漏了进来,还带着些雨天总是散不去的土腥味儿和潮气。乔瑟夫今天没打算出门。他原本就足够懒,满地的泥水和尚未完全散去的乌云更是给了他窝在家里的理由——想要享受太阳,书房的飘窗、阳台的躺椅都是好选择,何必非要大费周章到公园里去呢?荷莉把拼图盒子放在桌上,自己则挤进了他的椅子里,好在他的沙发椅足够大也足够软,她不会掉下去。乔瑟夫摸了摸女孩软软的发顶。


“妈妈呢?”他问道。


“在洗衣服。”荷莉回答。


洗衣服算是她的一项爱好,乔瑟夫听她说过,让她想起年轻时候的日子。她喜欢把东西擦洗得干干净净,也喜欢洗衣服的时候满手泡泡的感觉。嗯,他当时回答,我也喜欢泡泡。


乔瑟夫喜欢这种安逸的生活。像是穿着羊绒靴子踩雪,有能够留下脚印的踏实感和寒冷无法入侵的安全感。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家庭生活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在那之前是在什么之前来着?他知道就在他人生的某处,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路牌,但他当时路过,却只当它是一块纪念碑。等到他想要回头看的时候,它早已成为了河对岸一块灰色的石板,连太阳在它脚下投射的影子都模糊不清。乔瑟夫想要走回去,想低头看看它刻着什么,再仔细想想它是为什么成了一块路牌。但已经太远了,他走得太远了,就算回望过去,金色的河流也总是挡在他的面前。它很美,波光粼粼,却也宽阔,无法跨越。


他该休息了,乔瑟夫告诉自己。他不再年轻,不再适合跋涉过河了。他更适合坐在草地闪闪发光的山丘,望着这条河,一边思索着它到底是何时出现的,一边与它平静温柔的美达成和解。他帮荷莉把蓝色的拼图块从盒子里捡出来。它们的蓝色太浅,太刻意,不值得让他想起威尼斯。


“这块不是拼在这里的,爸爸。”荷莉提醒他。


“有什么关系?”他笑着逗女儿,“你看,只要形状差不多,可以塞进去不就行了。”


荷莉对他皱起鼻子,露出生气的表情。


“爸爸,”她说,“要认真呀。”


唉,乔瑟夫想,他真讨厌“认真”这两个字,哪怕从可爱的女儿嘴里说出来也一样。他唉声叹气地把放错位置的拼图块拿出来,拼到正确的地方。那是一朵向日葵的中心。而向日葵花瓣的金色,与那条河流一模一样。


拼图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丝吉Q走了进来。她抱着一个木桶,里面是几件刚刚洗过的衣服。


“乔瑟夫,”她说,“能帮我晒几件衣服吗?”


虽然喜欢洗衣服,但是晾晒工作丝吉Q就敬谢不敏,通常会扔给管家或者别人去做。这天好不容易放晴,他们都在忙着扫除和通风,于是善后工作就这样落在了乔瑟夫的肩上。他认命地站了起来。


“你陪荷莉拼拼图吧。”他说。


他接过那个木桶,往三楼的露台走上去。他打开门的时候,秋天的太阳迎面而来,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露台的地上还有没被晒干的水洼,他拖着拖鞋,毫不在意地踩了过去,留下一串很淡的脚印,不出十分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晾衣杆上已经挂上了几条白色的床单,应该是今天早些时候管家的工作成果。他把桶放在地上,拿出里面的衣服,逐一抖开。


他就是在那时闻到那个味道的——在那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从洗过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是某个特定牌子的洗衣粉的味道,类似月桂,又像是雏菊,乔瑟夫不禁凑近了些,仔细去闻——


是的,他对自己说,不可能有错,就是这个味道,是洗过的花瓣和流淌的水声。他于是清楚地想起,上一次他嗅到这个味道,是在他十八岁,威尼斯的夜里,贡多拉驶过石头桥底的时候。在那个瞬间,月光被拱桥遮蔽,他躺在船上的阴影里,汗湿的双臂紧紧抱着另一个人的脖子,鼻尖埋在他的颈窝,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闻到这个气味的——在那个人的T恤领口。柔软的布料蹭着他发红的鼻尖。西撒那天没有喷香水,他们是夜里偷偷溜出来的,两个人都刚洗过澡,但很快又弄了一身的汗。他的衣服丢在一边,西撒的还好好地穿在身上,乔瑟夫闭着眼睛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而他当时甚至没有费心去记,因为当时西撒亲吻着他的睫毛,让他把眼睛睁开。


威尼斯的夜晚蓝得很深。他记得——星星,在西撒的脑后,在花的气息味里,他曾经看到满天的星星,如果真如同占卜师所说,一个人的宿命早在世界伊始就已经写在星星之中,那天晚上他们就在他们各自的命运注视之下做爱。那天晚上闻起来像是月桂,又像是雏菊,像是木船的潮气,海风的咸味。他并没花心思去记住这个味道,但他的身体记住了,他的眼睛记住了,他的鼻子记住了,就好像知道他日后会后悔似的。


他现在知道那块路牌是什么了。跨河而来的,是月桂的树枝,雏菊的花瓣,是满天星斗照耀的贡多拉。它们渡过金色的河流,再次降临于纽约某别墅三楼的露台,如同命运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它的背负者。乔瑟夫一件一件地晒起衣服,站在它们中间,那种气味包围着他,又如同在无声地劝慰着他。太阳照耀着它们,白色的衣角被风吹动,好像一只迷路已久的鸽子,终于降落在罗马的喷泉广场,并第一次扬起了它的翅膀。



FIN

评论 ( 5 )
热度 ( 220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